传统编草袋子技术
草叶儿从小的愿望不是打草袋。苦了累了脏了暂不说,她不想像姐姐们一样把自己埋进湿草堆里过一辈子。
草叶儿从小就爱读书。喜欢得不得了。她的一卷行李,常常卷着先天晚上没有读完的书。书被抽出来,昨夜身体和被窝的温度也被抽了出来。余温传到手上,等于绕了一个圈。那本《白毛女》、《中学时代》、《阿凡提》又被草叶儿一读再读。这些书连老师家都不一定有。草叶儿一开始是借着读,后来手中有俩零花钱,舍不得买吃的,只买书。
上小学时,草叶儿放学回家必须编草辫儿。那是草袋出发前的一道程序,少了这道程序也行,只不过少交五分钱。收入降低,姐姐不干,母亲更不干。天天起早贪黑忙里忙外图什么?不就是为了这几个五分钱嘛!
因为爱看书,草叶儿的想法自然就比别人多一些。她将来要做文化人,干有文化的工作。比如像班主任老师那样,当一个老师,哪怕是小学老师,穿得干干净净,站在明亮的教室里,领着一群孩子读课文并被他们崇拜的目光笼着。也因为爱看书,草叶儿的脑子比别人家孩子好使。比如,家里每天生产一百个草袋。不作其它任何加工,只卖四毛。编上辫子,卖四毛五。缝上边角,卖五毛。一百乘上五毛共计五十元。这笔账草叶儿早就算好了。五十元被一家人几双眼睛巴巴地瞅着掐在母亲手里,花花绿绿大小好几张票子呢。母亲是这个草袋公司的董事长兼财务,执掌一切“生杀”大权。比如给“下属”开工资、提供原材料、负责找人维修保养机器、善后环境卫生等。母亲天生具有一种管理气质,兼有管理者应该具有的一切才能。倘若着装上阵,其精明干练定会更加得体。她的命令就是圣旨,就连没有半点草袋股份常年在外跑单的父亲也言听计从。
还别说,数草叶儿这一道程序自由,借助放学后一段时间找个安静宽敞处就能顺利完成。从什么时候开始接手的,忘了,反正这活好干,以姐姐的话讲“有手的都会干。是人不是人都能干”。它的特点是三低:技术含量低、买家要求低、收入低。有些顺理成章,也有些责无旁贷,自然而然地就成了草叶儿的专属。上手之前,姐姐狡黠地一笑,说:“每个五分钱,挣吧。把书本钱挣出来,随便你怎么花,哈!”最后一个字裹着一个斜睨的眼神别有一番深意。
其中一个姐姐负责打草绳儿,很单调,仅仅一个动作,给旋转的喇叭口喂草。草要半湿不干,速度要半快不慢。稍一走神儿,刷拉拉刷拉拉,断掉的绳子就会敲打旁物,也敲打她短路的思维,提示停机。这一道程序需要操作者把握得恰到好处,恰到好处的速度,恰到好处的心性,甚至恰到好处的表情,像是一种修行,一种坐禅,一坐就是半天。耳朵里可不能有别的,思想也不能生出什么火花,刷刷刷机器的旋转就是你大脑的旋转。似乎这是一件越干越傻的工作。硬是要多出一些怡情之事,那就搬来收音机,把音量调到足够大,不然是盖不过那台机器声的。别看赚钱多,草叶儿不看好这活,但是她没敢说出来,说了别人会说她傻。再说了,也轮不到上小学的她。
草墩子模样的一捆绳子被卸下来后,进入第二道程序,也是主程序——编草片。要是草绳供应慢了,两位姐姐会吵嘴,互相指责是常有的事,有时还要一两天不说上一句话,都气呼呼地,谁都不甘示弱。人歇机器不能歇嘛。编草片时,先用草绳竖线,草袋机上有两排齐刷刷的钩子,钩子不干别的,单等着钩草绳。开始和结尾常常要撮上一个疙瘩的,以防脱落。经线竖好后,像雨帘,好像一前一后两挂,实际是一体。等待唧唧复唧唧,木兰当户织。没错,下一步便是织,织布的“织”。这一道程序必须手脚并用。左脚下去,一三五上前。右脚下去,二四六出列。两把稻草左右伺候,走纬线。如此而已。听起来简单,操作起来像织布,真是费神又费力。每天一百个成品就是从这台木头与钩子合伙的机器中生出来。草叶儿看姐姐操作自如,快刀斩乱麻状,还没弄明白要领,一席草片便被卷成行李卷从姐姐手中飞出,落到草叶儿脚下了。编吧,为了五分钱的利,书可以暂时不看,草袋机生崽可以不学,编。
编草袋硌手,尤其在冬天,草叶儿没吱声。两片湿草被叠在一起旋转编花的同时,虎口的肉也被拧了一把又一把。看满手的倒长刺不说,渗血的窝窝得处理呀。草叶自己拿指甲刀修刺、用纱布裹伤口,别人擦肩而过,看都不看,问也不问。大家忙,都有自己的任务,谁又顾得了谁呢?每当此时,草叶心里更是平添了一份飞出湿漉漉草窝的坚定。还是读书写字最能怡人情怀。尤其刚刚从房前屋后忙完伏上书桌,看到一纸铅字,看到杨柳依依、新燕衔泥的画面,草叶就有一种别样的欣喜,读起书来也就特别津津有味。黄金屋、颜如玉、清新爽朗就在这里!
最后一道程序是缝边。一把大铁针,穿上一根草绳,缝那草袋几个来回便成。目的是稳固草叶儿编的小辫儿,让草袋更结实更耐用。之后便任由太阳暴晒。干透的草袋更加轻薄,里面可以盛放白菜、红薯,鼓囊囊地,沉甸甸地。
都说卖凉席的人家睡土炕,这话一点儿没错。
别看草叶家生产草袋,舍得用上一个,那可是一件奢侈的事儿。董事长兼财务的母亲是万万不许的。周末领发工资,一个草袋就是一天的百分之一,一百个草袋就是一周的七分之一。草叶做了一道乘法,五十乘以七共计三百五十元。接着又做了一道属于自己的乘法,五乘以七得三十五元。估计以母亲的精明,全部到手的可能性几乎为零。给二十就行。二十元钱在当时可是一笔巨款,可以买好多书本和零食。草叶第一次混社会,第一次跟成年人打交道,就被母亲上了一堂关于幼稚要远离人类、理不能讲在家里的课。没想到,一周七百草袋三百五的收入只有草叶五元。她是用纱布裹伤的左手接的,右手更伸不出去,都是伤。有几处干裂无血,生疼。这疼好像会串着走,伤及心灵了。她突然想到姐姐之前狡黠的一笑,有多少不可言说的内涵藏在其中啊。草叶儿接过自己辛苦挣来的五元钱,一声没吭,转身走了。她一头扎进心爱的书堆里伤心地哭起来,泪水都打湿了一片铅字。她觉得面对世人,书最公平公正。无论你渺小还是伟大,丑陋还是英俊,贫穷还是富有,它一律平等对待。书还告诉她许多道理。比如,在一个家庭随便用一些道理,有时是施展不开的。武器太大,空间太小。可是,在这件事,草叶不是没有自己的打算。
放学了,草叶偷偷躲进别人家读书去。没意思、划不来的事从此不干了。害得晚饭时母亲到处找,满巷子“草叶儿”、“草叶儿”地喊。草叶儿故意装作听不见。倔脾气,就像埋在春泥里的种子,从那堂课开始生了根发了芽。她长时间觉得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,书中有人愿意跟她对话和交流,所以她直接连话也不多说了。倔强和寡言少语天生就是一对孪生姐妹。
危机感仅在草叶儿罢工第一天就显现了。摞在一起的草片毛着飞边,等着人编辫儿呢。编辫子能手呢?姐姐们直犯嘀咕。午饭扒拉两口就走啦,晚饭也不见人影。不会是不高兴了吧?你说呢?
辫子手是在掌灯时分回家的。重重的书包啪一下啪一下拍打着草叶的屁股,像是母亲一声声无奈的叹息。母亲和姐姐邻居大叔大婶一字排开,都在忙着抢收——编草辫儿。场面热闹极了。以前总是自己孤军作战,难得听上一段笑话,更听不到一句关切的话语。有这样的场面,她也十分愿意投身进去,作为一名听众也好啊。
因为草叶儿的罢工,一天的量没能走出去。自然五十元钱也就掐不到母亲的手里。据说收购草袋的大哥来了两次,还调查了“民情”,并且狗拿耗子多管了些闲事,他以黄世仁、周扒皮为靶子,拿他的婶子(草叶儿的母亲)说了一会儿事儿。草叶儿的母亲听懂的同时,笑着骂走了他。母亲不在意别的,只在意收入,收入是她的整个天空。家里大事小情不都指望这一份收入嘛。事到如今,思前想后,她不妥协谁妥协?再说了,谁能有本事倔得过自己的儿女呢?
草叶儿还听说,安徽等地发大水,草袋供不应求。看新闻联播就知道,水库抢修、抗洪截流的事时有发生。草叶儿生在大平原,占据不高不矮的地势,总感觉灾情是地球另一边的事,远着呢。但是隔着屏幕,草叶儿更明白灾难不长眼,水火无情。或许因为她一天的罢工,某处洪流肆意奔走,某座房屋毁于一旦,某个人流离失所。每当此时,就会由生一种愧疚感,她想,就让自己化成一枚草叶儿吧,编辫子时进入一枚草袋里。然后草袋被装上沉沉的泥沙,被扔进洪流,被压在水底,一层压过一层形成墙,一堵墙挨着一堵墙形成堤,堤高了,结实了,水面平静了,小船休闲地来去,从此人们安居乐业了。作为草袋的组成部分,草叶儿愿意随着大军出征,她有这份慷慨豪情。可是,作为一个有思想的被剥削者,这份委屈委实受不得的。
草袋作坊是随着姐姐们出嫁解体的。母亲看好一位接班人,把那一套创造财富的机器作为嫁妆陪给姐姐了。草叶儿通过公务员考试进入一家事业单位,她读过的书终于要派上用场了。她也逐渐明白堵并不是治水的好办法,当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治水,也不是堵水。
改革开放几十年后的今天,姐姐的湿草作坊越发单纯,只有她一个人守着一台改版几次的草绳机。草袋机早就被淘汰了。听新闻上说,双河道、水电站等都已经竣工,洪水如浪子回头,变得温顺,为民造福,不再需要更多的草袋。草绳还是有用的。草绳机像当年一样守着轴心转,有现代化电机带动,省劲多了,噪音也小。姐姐还是像当年一样守着草绳机转。偶尔也短路,不过没有人埋怨她。一个人的公司,一个人的收入,没有纷争,也没有故事。
姐姐每天的收入接近百元。草叶儿粗略估算了一下,她的收入从一开始就高出了姐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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