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人 那草 那自然
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。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”裕光磊一边叨念着这首从小就熟悉的小诗,一边把手中的镰刀轻轻伸入草丛,肩膀微抖,“唰”地一声响,一株马莲被齐根斩断。
草编的手艺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
巍巍中华大地,泱泱五千年文明,但草编的手艺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的,没有人能说得清楚。就算是博物馆里那些学识渊博的专家学者,面对这个问题也同样摇头皱眉。在他们博古通今的记忆里,除了“上古结绳而治,后世圣人易之以书契 ”之外,似乎从来没见过哪本古籍里提到过用草编的东西,更别说工艺技法。而“结绳而治”的“绳”究竟从何而来,也没人知道。几千年的历史庞杂博大、沧海桑田,也许,人们真的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关注一条普普通通的草绳。
“离离原上草,一岁一枯荣。野火烧不尽,春风吹又生。”裕光磊一边叨念着这首从小就熟悉的小诗,一边把手中的镰刀轻轻伸入草丛,肩膀微抖,“唰”地一声响,一株马莲被齐根斩断。他在草丛中走来走去,挑挑拣拣,拨拨弄弄,好不容易看上一颗,眼睛一亮,镰刀随之伸下去。裕光磊的动作很轻巧,也很准确,快慢之间利落得像魔术演员,又小心谨慎得像外科医生。他走过的地方,所有割下的草都完整保留了草根。而草叶草梗,则被他小心翼翼放入背篓,此时的他又慎重得像一名采药人。
小草加工编制,变成精美的工艺品。
裕光磊是草编艺人,他每天所做的工作就是将一些不起眼的小草经过加工编制,变成精美的工艺品。如今从事这门手艺的人越来越少,即使有,艺人们之间也互不相识。裕光磊说,他经常到全国各地行走,穿梭于各个城市和乡村之间,到处打听,刻意寻访,但是跟他一样的草编手艺一直没见到。有时候,他很想回到那个小时候跟着父亲草编卖钱的时代。
那时候,裕光磊还是个孩子,草编对于他来讲,只是新奇的游戏。他拿着小镰刀跟在父亲身后,采集每一株可以使用的草叶草梗。回家以后看着父亲将它们变成各种各样的“昆虫鸟兽”。当时采集的草,主要是以北京周边的马莲和蒲草为主。
马莲几乎是北京最常见的一种草。只要上了年纪的北京人都会记得,小时候,市场上不管是卖鱼、卖肉,还是卖蔬菜杂货,都会用一条坚韧的马莲草叶捆扎,而每年到了端午吃粽子时,它更是绑粽子必备的材料。市场上卖的马莲很便宜,花一瓶醋的钱可以买回一大捆。
然而,草编艺人手中的马莲却不是随手可得的。市场上贩卖的“绑带”对他们来讲都是没用的废品。即便其中有很好的材料,也已经被多次的搬运、装卸蹂躏得不成样子。因此,草编艺人想要获得合适的材料,必须换上旧衣,带上草帽,跨上镰刀背篓,下到田间地头甚至荒郊野地,亲自去向大自然求取恩赐。这种传统应该是从有草编工艺的那天起便流传下来,亘古不变。如今,草编被奉为“艺术”,草编艺人也被称为“艺术家”,但他们仍需谨守这条古训。
等水壶里的水喝干,衣服被汗水湿透的时候,太阳已西斜。他们这才直起躬着的腰背,忍着饥肠辘辘,踏着碎石泥土归程。回到家里,原本油亮整齐的头发早已经变得如同鸡窝,身上也带回了半斤的汗泥,皮肤上还被各种草刺虫豸弄得奇痒无比。然而,看着堆在地上的一大堆绿油油的草,草编艺人还是笑得裂开了嘴角。
裕氏草编
裕庸(爱新觉罗·毓雍),满族,生于1939年,是清太祖努尔哈赤十五子豫亲王多铎的八子费扬古之后。他是裕光磊的父亲,也是裕氏草编的创始人。
1964年,裕庸拜艺名“马莲齐”的北京草编艺人齐玉山老人为师学习草编技艺,后又拜长沙棕编艺人易正文老师学习棕编技艺。因此,裕氏草编在材料上发生了一些变化,除了北京地区传统的马莲、蒲草以外,还加入了棕榈树叶。
棕榈树是南方树种,相比马莲和蒲草,棕榈树叶更坚韧,也更适合一些草编作品中用于虫鸟的材料。裕光磊为此每年都会往返于湖南省和北京之间,寻找他需要的棕榈树叶。
常年在一个地方预定当然不成,棕榈树每年随着气候变化,长出来的叶子都会有变化,不一定适用于草编。为了获得更好的材料,裕光磊经常一次就会包下半座山的棕榈树。
当然,半座山的棕榈树,全部把叶子采下来是不可能的,艺人们要做的是从这半座山中再去挑选适用的树叶。
由于生长的方位不同、树种不同、园丁修剪方式不同,棕榈树叶子的薄厚、颜色甚至质感都会不同。总体来说,阴坡的叶子厚一些,颜色也更重。阳坡的叶子比较薄,由于长期被阳光照射,颜色会有些发灰。除此之外,同一座山上由于光照、风向、土壤的差异,叶子与叶子之间还会有很多细微的差异。随着多年来经验不断积累,草编艺人的手和眼睛早已像仪器一样精准。这些别人根本分辨不出来的细微差别,在他们眼里纤毫毕现。
树叶采下来,放在草编艺人在当地事先租好的场地。这种场地类似于农村的打谷场。不同的是场地处于阴凉通风的地方,几乎常年不见阳光。所有采摘下来的棕榈树叶,都要在这里阴干。在此之前,要对所有的鲜叶子进行捆绑。这个步骤讲究极大,要将展开的叶子按照规律折叠合拢,一片压一片的捆绑在一起。捆绑的要求又高,既要紧密地捆绑在一起,叶子与叶子之间又要能通风透气。否则时间一长,水分没有耗尽的棕榈树叶会发霉长毛而作废。
捆绑棕榈叶不能用绳子,更不能用铁丝、塑料。必须要用鲜棕榈树叶上撕下的棕丝。裕光磊说,这是因为棕丝有弹性,而且跟棕榈树叶本来就是一体。随着叶子里水分的流失,叶子会收缩发卷,此时的棕丝也会随着棕榈树叶一起收缩,这样不会伤到叶子。
棕榈树叶的阴干过程大约需要一个月甚至更长的时间。等叶子脱掉了所有的水分,草编艺人还要对叶子进行蒸煮。蒸,是为了让叶子里的纤维更强韧,煮则是为了去除叶子里的杂质。一次蒸煮之后,棕榈树叶会淘汰一部分。之后再阴干、再蒸煮,如此三遍以上,原本采集来的叶子只剩下一半左右。
裕光磊将这些东西打包运回北京后,还要在自己的家里将叶子重新阴干、蒸煮一遍。这是为了让叶子适应北方环境。如此几轮下来,剩在手里的棕榈树叶已经没有多少了,但是这些“硕果仅存”的叶子却韧性十足,坚韧程度如同皮带。
进入编制过程
材料齐备,就要进入编制过程。裕光磊把一个电热水壶插上电源,开始洗手净脸。等他收拾完毕,水壶里的水已经滚开。他小心翼翼地打开包着草叶的报纸,把一小把已经干透的草叶拿出来,一只手攥着慢慢放进旁边的塑料桶里,另一只手拿起旁边的水壶开始向桶里倒水。
滚烫的开水形成一条雾气飞腾的水柱,打着漩从空中落入桶里,跟桶里干透的草叶碰撞好像干柴烈火,发出嘶嘶声响。裕光磊两手不停,一只手转动着草叶,另一只手控制水壶在半空中来回旋转。双手转动之间,干草和水柱如同走马灯,你追我赶。雾气升腾之中,一股让人迷醉的草香弥漫出来。这个步骤称为“烫草”。
“烫草有讲究,必须要转着烫”,裕光磊说,这样是为了让草和水充分接触,让干透的草再次伸展开。
烫草结束,草编艺人会把草叶用湿毛巾裹起来,外面还要再裹一层塑料布,称之为“闷草”。在这个环节中,塑料布尤为重要。北方天气干燥,很容易耗干草叶中的水分。一旦草叶变干,就会打卷、开裂。裂了口子的草就“废了”。
“闷草”的过程中,毛巾里不能有空气,因此很多时候都要用皮筋扎口。烫好的草具体要闷多长时间,视不同的草而定。一般的马莲和蒲草,闷上几分钟就可以,棕榈树叶则不同,一般夏天最少要闷一天到一天半,冬天需要两天到三天。
等到闷在毛巾中的草终于达到编制要求后编制开始了。裕光磊从随身的百宝箱里掏出各种各样的工具。锥子、镊子、钳子、铁丝,每一样都是常见的工具,却每一样都有不同。光是锥子就有三种,剪刀也有大大小小好几把,再加上各种各样歪口直口的镊子和不知名的工具,林林总总摆了一桌子。
裕光磊动作轻柔地打开包着草叶的毛巾,里面的草这时已经平整笔挺,呈现出鲜草都不曾具有的嫩绿颜色。裕光磊将草叶尽量甩干,手指熟练地打一个节,然后翻转、折叠、套圈,瞬间一个虾头便呈现出来,整个过程几乎眨眼之间就已经完成,熟练得好像魔术师。裕光磊说,这是草编的第一道工序,叫做“起扣打环”,之后便是身体框架的编制。要想成品最后惟妙惟肖,这个部分的编制是关键,就好比建房子时的打框架。
技法上主要有两种编法
裕氏草编,在技法上主要有两种重要的编法,分别是“上下压扣”和“翻转折叠扣”。
“比如这只青蛙,就是最简单的上下压扣。”裕光磊拿着一只草编的青蛙说,这可以算是裕氏草编里最简单的作品。整只青蛙用六根草叶编成,结构为一竖五横。编制的过程中,自有口诀和规律。说起来简单,做起来难。除了心灵手巧,还需要艺人有逻辑和数学基础。裕光磊在授徒过程中,也有人因为记不住规律,曾经把整个草编的步骤和过程用笔以数字的形式记下来。简简单单的一只青蛙,就记了整整一张纸还没有记完。
除了这种整体编制,裕氏草编最有特色的做法是扎、绑、缝、插四种技法。他们改变了传统草编一次整体成型的做法。将作品分成几部分,分别制作之后,再拼接在一起。所有的部件都按料取材,包括颜色、亮度都有门道。这样一来,草编作品的形象更加逼真,技法上的要求也更高。
因为草编作品一般以昆虫为主,体型都很小。要将这些作品拼接得天衣无缝,对艺人的要求无异于给苍蝇做手术,一丝细微的差别,都会影响作品的比例,一点细小的误差都会造成损坏。而一旦出现损坏,整件作品就完全报废,连修补的可能都没有。
裕氏草编里出现最多的是身长不足两厘米的蟋蟀、天牛等小虫,创作这些小虫对艺人的要求就更高。小虫的翅膀、触角,甚至腿上的绒毛,都要艺人利用手头现有的材料制作出来,然后用锥子、镊子一点一点拼接到小虫的身上,有的利用特制的胶水粘合,有的则干脆是只用类似于木工榫卯结构的做法。这样的作品做出来保证结实,可以几十上百年保存下去,对工艺的要求简直让人咋舌!
然而在裕光磊眼里,这些还不是最难的。在裕氏众多的作品里,最难编的反而是个头较大,形象也相对简单的蛇。这是因为蛇的身子粗细不等,为了表现蛇的灵动,艺人更要在简单的蛇身上下功夫。裕氏编出来的蛇身先是细,后来逐渐加宽,然后收细,再加宽,四细四粗之后才收蛇头。这就对艺人的编制技法要求相当高了。而比蛇更复杂的,是龙。
裕氏父子是正黄旗人,所以他们编制的龙,从一弯一转,一须一爪,都是按照宫廷样式。蛇只是自然的一个盘身,就要花费很大工夫。龙讲三弯九转,自然更难。一条龙头多宽,颈多细,腰多粗,如何收如何放,最见功底,只要一个扣编错了,一件作品就“损失”了。
草编是一种技艺、手艺、文化内涵、一种韵味
裕氏草编作品分为两种,一种是简单的小玩意儿,可以给孩子当做玩具把玩。另一种则是真正的精品,拿在手里纤毫毕现,让拿着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,生怕一不小心会吹坏。其实,别看这些作品精细纤薄,却非常结实。一些普通的玩具类作品不做处理,也能保持很长时间。而对于一些非常精致,投入时间和工艺非常大,观赏性非常强的精品,裕光磊会在表面刷上一层亮油。这种亮油从中药中提炼出来,配置提炼的技法也是裕家的独门手艺,刷在草编作品上之后,可以隔绝空气、保持作品不变色,这样在不受外力破坏的情况下,这些作品可以永久保存。就算是被水泡过,风干之后仍可以光亮如新。
目前,裕氏草编作品主要有昆虫16种,水禽三种,再加上龙、凤、鸟等一共20多种。据说,以前还有动物的编法。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,被裕氏父子逐渐放弃了。因为他们逐渐发现,草编并不是任何东西都能编的。草毕竟是草,编出来的动物没有肌肉的结构和质感,腰腿也都是直的,不好看。如果做大了,反而有些像白事用的纸人纸马。
在放弃的同时,他们当然也在创新。这种创新已经不同于以前的草编艺人,如今的裕氏草编,求的是真正的精品,是摆在玻璃罩里能让人拍案叫绝的东西。枯叶、谷米、稻壳,甚至大葱、大蒜都成为了他们的创作材料。一些“老活儿”也都进行改进,有了新的题材。
北京草编技艺的历史不像泥人、风筝那样,有文字记载流传至今,它几乎是散落在民间的,零星留存在老艺人的脑袋里。同时它也是常新的,少了很多刻板,多了不少灵动。
用裕光磊的话说,草编做的是一种技艺、手艺、文化内涵、一种韵味,因此裕氏草编不但能够给人一种返璞归真的质朴,而且拥有着无法比拟的高贵。